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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重讀了一點村上收音機。這次讀才發現村上先生很巧妙地把自己的很多政治觀念帶入看似輕鬆又無辜的文字中。

譬如說,在「獻慾手冊」那篇,提到了「絞盡腦汁是不分文科或理科的。只要大家都想想辦法即可解決問題。」文中也提到,雖然人力發電或獻慾發電電力不及核能,但是總會有辦法集中平常浪費掉的力量來取代核能的。只要同心協力,總可以解決問題的。

在另一篇「被燒掉」中,提到了七零年代女性主義運動,把胸罩燒毀的事情。他問:「為什麼不燒束腹、口紅或睫毛膏?」,意思應該是,女性本身似乎本能地就會延續著一些屬於或象徵「女性」的習慣,而習慣不是光拋棄一個項目就能完全根除的。換言之,他應該是認為,女性在社會中的形象和行為很難改變,尤其是當女性本身自主地持續著一些習慣(例如穿衣的習慣、化妝等)的時候。我想,還不至於說村上先生在責怪女性發起女權運動,但我覺得,某種程度上似乎是不看好、也不支持這樣的運動的。為什麼呢?

女性的形象是從傳統塑造出來的,而傳統的重量不只來自女人本身,還有當初或多或少定義了「女性」的物品。「胸罩也有胸罩的苦衷,過去拚命努力盡忠職守奮不顧身(大概)地活了過來,現在卻突然從衣櫃的抽屜被拉出來,被當做十惡不赦、罪大惡極的人似的看待,連存在意義本身都被否定,被貶低輕蔑......這實在很難叫人甘心。」村上先生繼續在「被燒掉」中寫道。無法甘心的,當然不是來自胸罩或者其他象徵性物品的意志,而是被否定的、既有的「氣氛」。村上先生的文字中穿插的「典型」的男女共事後的「清新空氣感」,若是沒有這些象徵性的物品,就會少了氣氛,而少了氣氛之後就沒有了描述的意義,只剩下對話的空間。

譬如說,同樣在村上收音機裡面,有篇叫「來做歐姆蛋」,裡面提到了在「情事的翌日清晨」,男生先起床泡咖啡、煎歐姆蛋,而女生則「批起男生的棉質條紋襯衫」,聞蛋香走向廚房的景象。我更年輕、也許高中時,閱讀到這樣的片段或在電影中看到,可能會覺得可愛,甚至會憧憬,和村上先生一樣覺得有這樣的經驗「可能很不錯」。但,今早重新讀,只覺得可悲,因為這種看似簡單又美好的畫面的背後,載的是沉重的傳統。男人煎蛋之所以迷人,是因為那打破了傳統;村上先生若是寫女人煎蛋,那種溫柔的感覺大概會變成理所當然的平凡。而女人穿著男人的襯衫的畫面,事實上只是滿足許多男人對柔弱、百依百順的女孩的幻想而已;如果那衣著底下的不是女孩,而是非常強悍、自主的成熟女人,那穿著男人衫就只是合適而已,不會有反差的可愛。

當然,村上先生都是用很無所謂的方式來描寫,寫的也都是間接的、對物品的「既定印象」而已,所以也比較難直接地點出覺得一點點反感的原因。胸罩、口紅、睫毛膏本來就屬於女人,很難反對。但反過來看,物品和社會價值以及女人肉體相比,也是比較不那麼與生俱來或者根深蒂固地象徵著女性,所以村上先生才會認為丟棄這些,也不見得能改變什麼吧。倘若女權運動裡燒掉的是卵巢呢?我想,村上先生一方面會覺得比較無所謂吧。因為生活中大家是看不見卵巢的,所以卵巢存在與否還不及口紅能夠改變氣氛;坐在床上看著男生煎蛋的女生,有沒有卵巢似乎不如她臉上的表情和妝容來的重要。但另一方面,村上先生也許也會更難去否定吧。因為燒掉卵巢需要的決心和實際上的影響應該是比燒掉胸罩大的。

同樣的,若今天女權運動提倡的是廢除婚姻呢?我想這種相對重大的主張也會需要相對大的聲音去回應吧。只是同樣的,村上先生的文章裡的「清新自在」的氣氛,和婚姻之間還有一段距離,所以也許對他的作品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畢竟,煎歐姆蛋、做愛、聊天、一起游泳等,和婚姻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我個人認為,婚姻不解除,女權運動就無法很大的進步。女權運動的最後一戰應該是廢止婚姻,甚至是廢止家庭。

不過有點離題了,回到村上先生。

其實,村上先生利用的不只是大家習慣的物品和食物,還有被物化的身體。手邊沒有書,我憑印象有:挪威的森林中直子在月光下美好的的裸體,還有世界末日與冷酷意境中,胖女孩的身體(好像是說「很少有這麼胖卻這麼美麗的身體」)。男性也有,譬如在國境以南太陽以西裡一絲墜肉也沒有的男主角,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多崎作鏡中像老人的身體,還有發條鳥年代記中禿頭男性的調查等等。描寫身體很輕易地就能固化我們對於男女的不同期待和標準,因為那是少數大家都有的東西。若是主張「女人得保持美麗,男人則得保持健壯」,一定會引發許多反彈和問題:是「美麗」、「健壯」定義「女人」、「男人」嗎?還是女人的本質就美麗、男人就是健壯?人怎麼只能看外表呢?醜陋和瘦弱就不配作女人和男人嗎?等等。但是,像村上先生那樣簡單地帶過許多人對於「完美身體」的追求或認識,看起來就沒什麼需質疑的。他算是公平地描寫過兩邊的身體(有沒有物化再說),有什麼問題呢?

身體畢竟是區分男人與女人的根本,社會價值和習慣等等都是其次。別提生育工能或卵子和精子的數量比例了,光是身高、形狀的差別,就足以辨別出男人及女人。倘若每個人的臉蛋和身體都變成起司塊,就算一半的人有的是卵巢而另一半有的是睪丸,男女不同的衝擊力還有那麼大嗎?如果大家都長得像起司,就算起司的最中央仍有男女之分,我想大家說話的時間應該大幅增加,而幻想皮膚的感觸以及健身的時間都會減少吧。而村上先生的小說自然就會多出很多沒有感染力的片段。只是,現在看來,你我都不是起司,而女人和男人多少都追求某種曲線,或至少,不希望衰老顯示在身體和臉上面。所以村上先生的文字顯得真實,但同時,也加深了「身體的變化會改變氣氛的美妙程度及自我感覺」這種印象。而身體越重要,性別的區分也就顯得越重要。

但不只身體,村上先生事實上不知不覺也編入了許多男女角色及思想上的區分;我指的是女性主義應該會討厭延續的那種。男主角多半都挺自由的,但女性角色卻被編號(1973年的彈珠遊戲)、患有精神疾病(挪威的森林多崎作裡的白妞)、享受室內的工作(多崎作裡的黑妞的陶藝、世界盡頭的胖女孩為祖父工作)等等。當然,一部份的理由大概可以說是村上先生本身是男人,所以對於女性角色必定得靠一部份的想像。但想像不外乎有理想的成分。

寫到這才發現其實多數文學,若要有那麼一點的美妙,皆得作一些區分。如果連荷包蛋歐姆蛋都被粗心地視為一樣的東西、如果男人女人都一樣,那還有什麼掙扎,以及對抗掙扎的美好?嗯,只是,對於自己不再能傻傻地、自在地聽著村上先生的收音機,覺得有點可惜。但還好現階段自己注意到的只是男女之間的差別描寫,還不認為描寫貓和人的不同有問題,也不認為「被寫出來的」的東西比「沒有被寫出來的」更受到重視。

只是,那麼多人喜歡村上先生的書,甚至能產生共鳴,很不幸的,可能也代表這些人對於現實生活中看似基本的人類區分已經認同了吧。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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